天历十三年的盛夏的某个清晨。
冯云山坐在四轮马车里,车帘半卷,热风裹着市井的喧嚣灌进来。马车从文德桥上碾过,木轮在石板上轧出沉闷的响动。桥下的秦淮河水被晒得有气无力,倒映着两岸鳞次栉比的酒楼商铺——飞檐下挂满红灯笼,运货的敞口船沿岸停泊,上面装满了沿着江南水网和万里大江运来的各种各样的商品。真叫一个琳琅满目啊!
“冰糖葫芦.”
“新到的粤绣团扇”
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穿短褂的脚夫扛着麻袋蹒跚而过,汗水早就浸透了他们的衣衫;戴瓜皮帽的商贾摇着折扇,身后跟着抱账本的小厮。更远处,几个穿着新式灰布军服的圣兵蹲在茶摊旁,就着粗碗喝酸梅汤,肩上背着的天历式步枪擦得锃亮。
冯云山的目光扫过桥下。一艘三层的画舫正破水而来,船体上刷着红漆,雕花窗户里飘出丝竹声。两个梳高髻的歌姬倚栏轻笑,罗袖下的金镯子晃得扎眼——冯云山瞧见她们就忍不住皱眉,太平天国明面上是不允许“风俗业”的,可是这两年随着百业兴盛,天国境内也开始出现富者越富,贫者越贫的两极分化这个“风俗业”渐渐就管不住了!
而更让冯云山头大的是,天京城内上档次的歌姬舞女服务的大多都是越来越富有的天国权贵而这条三层的画舫大白天的就在秦淮河上晃悠,里头乘坐的恐怕是个相当了得的人物!
“停车。”冯云山突然咳嗽一声。车辕旁的卫队长冯秀英——这位他十年前在桂平收养的孤女,如今已是真约派大骑士团的女营统领——立刻勒马凑近。
“义父,是豫王府的画舫。”冯秀英压低声,“瞧着旗号,该是胡豫王携美游河呢。”
冯云山的手指在膝头敲了敲,又咬了咬牙。胡万胜,豫王胡以晄的嫡子,如今挂着真约派大骑士团大团长的衔儿,却鲜少踏足设在真约派总坛西侧的衙门。那衙门本是罗耀国拨给真约派与总参谋部合办的军事教团使用的,那教团专司的是海外教团护卫。
“大骑士团的差事,倒不如秦淮河的浪荡要紧?”冯云山冷笑。他想起昨日罗耀国在总理府说的话:“天国的二代三代日渐长成,要么进真约学堂学跳大神,要么入水陆军学堂学习带兵打仗……成器的当然有不少,但是眼高手低的也不少,脾气暴躁的就更多了,都留在国内,早晚变成八旗子弟!”
冯秀英撇嘴:“胡豫王少年风流,哪忍得衙门枯燥?上月还强纳了聚宝门外一个卖唱的……”
“拿我令牌去。”冯云山突然从袖中甩出块乌木牌,刻着“天父真约”四字,“叫他辰时三刻到总坛见我。”
马车继续前行,转入贡院街。这里比桥上更喧嚷——骡马挤作一团,粪尿味混着炸臭干的焦香;绸缎庄隔壁是当铺,穿补丁衣裳的老农正哆哆嗦嗦递上一件棉袄;几个戴红巾的巡查拎着水火棍,踢开跪地乞讨的瘸腿老汉:“圣库有粥厂,莫再敢污了天朝体面!”
冯云山合上车窗。马车内摆了降温的冰块儿,不一会儿玻璃上凝起了水,模糊了外头的鲜亮。他记得十年前刚克天京时,这条街曾经是初级满城旗人的刑场——鲜血染红了整条大街,如今新一代的旗人已经呼之欲出了。
罗耀国昨日的话又浮上来:“法国若败,欧陆必乱。卡尔天师的赤旗若能插上巴黎城头,英俄必如临大敌……届时澳洲、南美,还不是任我蚕食?普法之战还有七八年,如今正是积极布局之时。”
车轮突然一顿。冯云山掀帘看去,原来是个挑担卖菱角的农妇被开路的骑兵碰倒,竹筐翻扣,嫩菱角滚进泥水里。冯秀英正要呵斥,冯云山却摆摆手,摸出块银元掷过去。那农妇却不敢接,只顾磕头:“大王饶命!小民这就滚……”
马车再度启动时,冯云山瞥见巷口蹲着群衣衫褴褛的孩童,正背着书包在上学堂,一边奔跑,还一边唱着童谣。
辰时二刻,冯云山的马车停在真约派总坛的蟠龙照壁前。他刚下车,就听见马蹄疾响——胡万胜竟骑着匹西域汗血马奔来,锦袍下露出半截真约学堂的制式佩剑。
“宗主恕罪!”胡万胜滚鞍下马,酒气熏得冯秀英皱眉,“属下正督查江防……”
“督查到画舫上去了?”冯云山盯着他腰间晃荡的鸳鸯玉佩——看着就是个好东西,十余年前不少被宰杀的八旗子弟腰带上也都挂着这些零碎。他突然厉声道:“当年我与汝父胡以晄在金田起事时,睡的是稻草堆,吃的是番薯粥!你爹为筹军饷,连祖传的玉佩都当了!如今你倒好,拿着天朝的俸禄,学清妖的做派!”